李歐梵教授談維也納新年音樂會
2012年01月01日 香港 《蘋果日報》 蘋果樹下副刊我是一個古典音樂的愛好者,每到新年,必會聽維也納新年音樂會,大多是購買 CD或 DVD的實況錄音欣賞,偶爾也趕上電視直播,其樂也融融,而且多年不變,直到去年,才感到有點厭倦,主要原因是我不喜歡新上任的指揮 Franz Welser-Most,他不能感染我的情緒;前年的 Georges Pretre好多了,他揮起指揮棒,面帶笑容,不到幾分鐘,就把我帶進維也納的傳統歡樂氣氛之中。
這一個新年音樂會的傳統創始於 1939年,中間因戰爭關係略有間斷,一直持續至今,變成了一種節日儀式,甚至有些人就是為了恭逢其盛,不惜一擲數百金(據聞一張票至少數百歐元!)去湊熱鬧。商業化取代了原來的貴族傳統:當年只有門第高的家族才去聽音樂會,各有包廂,而且還帶着豆蔻年華的女兒去參加新年舞會,介紹給上流社會。現在據說舞會還是照常舉行,但一般遊客恐怕無緣。這一段典故我也是聽來的。我更感興趣的當然是音樂,每年的新年音樂會,節目如何安排?都是指揮選的?但最後的那首《藍色多瑙河》必奏的傳統從何而來?哪一年開始?而「安扣」( encore)必奏的曲目《 Radetzky進行曲》又如何變成傳統?史特勞斯家族所作的華爾茲, Polka schnell,進行曲,和歌劇序曲至少有數千首,是否每一首都奏過了?但每年的節目中都有「新發現」的冷門作品,從何而來?我真想將來有幸到維也納的各圖書館去看看,翻閱一下樂譜,看來此生是沒有希望了。
據我初步的了解,華爾茲並非貴族的舞蹈,但在十九世紀卻流行起來,人人喜歡。記得幼時看過一部好萊塢的老電影,中文譯名是《翠堤春曉》,讀來甚為典雅,不知出自哪位高手?英文原名是《 The Great Waltz》(1938),描寫的就是華爾茲大王約翰史特勞斯的故事,我竟然百看不厭,除了覺得內中音樂動人外,那段三角戀愛更是蕩氣迴腸。如今年紀老了,重看此片,反而覺查到片中不經意流露出來的階級觀念:史特勞斯屬於中產家庭,他組成的樂隊,成員也來自三教九流,十分生動,然而片中卻有一個皇帝,他依然主掌奧匈帝國(當年領土橫跨奧國、匈牙利、捷克等國),但已經顯得老態龍鍾,片子終場時,兩個老人──一個是皇帝,另一個是「無冕之王」的華爾茲大王,同到陽台接受人民歡呼,但顯然是史特勞斯勝利了!中產階級萬歲!華爾茲萬歲!
據我初步的了解,華爾茲並非貴族的舞蹈,但在十九世紀卻流行起來,人人喜歡。記得幼時看過一部好萊塢的老電影,中文譯名是《翠堤春曉》,讀來甚為典雅,不知出自哪位高手?英文原名是《 The Great Waltz》(1938),描寫的就是華爾茲大王約翰史特勞斯的故事,我竟然百看不厭,除了覺得內中音樂動人外,那段三角戀愛更是蕩氣迴腸。如今年紀老了,重看此片,反而覺查到片中不經意流露出來的階級觀念:史特勞斯屬於中產家庭,他組成的樂隊,成員也來自三教九流,十分生動,然而片中卻有一個皇帝,他依然主掌奧匈帝國(當年領土橫跨奧國、匈牙利、捷克等國),但已經顯得老態龍鍾,片子終場時,兩個老人──一個是皇帝,另一個是「無冕之王」的華爾茲大王,同到陽台接受人民歡呼,但顯然是史特勞斯勝利了!中產階級萬歲!華爾茲萬歲!
事實上,維也納到了十九世紀末,其危機已經浮出表面,非但有階級衝突,而且還有種族問題:當時的市長公開鼓動低下階層的人反猶太,而維也納的知識分子和藝術家殆半是中產階級的猶太人,表面上歌舞昇平,但背後陰影重重;一方面藝術的創造力因危機而鼎盛,另一方面則亂象已生,不久就引起第一次世界大戰。戰後帝國已蕩然無存,只剩下以維也納為中心的小國家,元氣大衰,不到二十年,歐戰又興,新年音樂會此時誕生,像是偶合,也可能是一種逃避的心理作祟。時至今日,這個早已過時的傳統,經過借屍還魂,變成現在舉世注目的一年一度的娛樂節目,又經由全球化媒體的傳播與炒作,成了文化商品,供全世界的人享受消費,況且是一種價廉物美的「高級娛樂」,每年可以借此輕鬆快樂兩小時,足夠了。然而對於像我這樣的樂迷來說,這顯然不夠,我必須追求曲目內容和指揮的詮釋,進一步作個比較,這就麻煩多了,但我反而因此而得到更多的樂趣。
新年音樂會的指揮傳統是一位名叫 Willi Boskovsky的人奠定的,他原是維也納愛樂交響樂團的首席小提琴手,所以駕輕就熟,總共指揮了二十五次新年音樂會,坊間可以買到他的音碟和影碟,有興趣的樂迷可以欣賞他的平易近人的風格,有時還邊指邊用小提琴演奏,這可能也是當年的演奏傳統。他的曲目甚廣,奏來似乎不費吹灰之力,而且十分到位,也就是說,他對於節拍的把握很準,在減慢或加快時不拖泥帶水,很自然。可是聽多了又覺得有點千篇一律,沒有韻味。 Boskovsky於 1979年退休後,還沒有任何指揮家打破他的記錄。每年走馬換將,時間久了,沒有太多值得回味的演奏,只有兩場,我認為是可以不朽的,至少對我個人留下極深的印象。
一是 1987年卡拉揚指揮的,那時這位天王指揮已近古稀之年,霸氣已消,反而變得溫和慈祥起來,從電視熒幕上(我那年剛好在美國的愛荷華城看到電視直播)看到他有點老態,但依然風度翩翩,站在指揮台上很自然的舉起指揮棒,樂隊奏出來的聲音和往常不一樣了,既柔和又有韻味,一首《吉普賽男爵》序曲就把我震住了,接著是《冥空之樂》( Spharenklange: Music of the Spheres),直如此曲只應天上有,人間難得幾回聞,聽得我熱淚盈眶。那年元旦我心情不佳,但聽了此曲,抑鬱全消,到了音樂會快完時黑人女高音 Kathleen Battle一身紅衣出場演唱《春之聲》,我發現自己的心情也舒暢無比,心中暗暗感激這位偉大的指揮家,對他的偏見也一掃而空。
另一場令人難忘的新年音樂會是 1992年 Carlos Kleiber指揮的那一場,該年適逢維也納愛樂 150周年紀念,於是請了這位輕易不出山的大指揮家二度登台(他第一次指揮新年音樂會是在 1989年),這位奇才必須目睹其風采,光聽不夠,只見他在台上把個指揮棒玩弄於雙手,時左時右,有時站著不指,全身輕輕搖擺,完全進入音樂的幻境,這種風格,乃他獨有,學都學不來,更不必提他對於快慢速度的掌握,瀟灑自如,可謂如入化境。我禁不住大聲叫好!到了同一首《冥空曲》,他的演繹又和卡拉揚大異其趣,可謂相得益彰。到了這個境界,圓舞曲也好,交響樂也好,早已雅俗不分,成了登峰造極的藝術!那才是真正的享受。
今年(2012)的新年音樂會將由 Mariss Jansons指揮,他曾於 2006年指揮過一次,那一場是他的初次,成績不錯,特別是他特選的莫扎特《費加洛婚禮》序曲,我至今印象良深。寫此文時,尚不知今年的節目是甚麼,說不定又有意外的樂曲出現。 Jansons的台風一向嚴肅,上次表演也不輕鬆,但他對樂曲的詮釋頗有一套,而且他的聲譽正如日中天,絕對在上一任 Welser-Most之上。是否還會玩其他噱頭,則不得知。記得 Pretre指揮的有一場,適逢歐洲足球大賽,因此他在台上也大玩足球;名家巴倫波音( Daniel Barenboim)指揮的那一場(2009),選了一首海頓的交響樂《告別》的最後樂章,樂曲未完,台上樂師一個個停奏離席,最後只剩下第一小提琴手,這本來就是此曲演奏的傳統,但巴倫波音故意大發雷霆,在台上演戲,可謂別開生面。我猜 Jansons演不出來。
其實真正的功夫還在於對最熟悉的華爾茲舞曲的掌握。就以《藍色多瑙河》為例,如果你仔細聽或看的話,你就會發現每一個指揮在開始時的速度都不同,但更引人入勝的是如何從慢速的三拍子導引逐漸加強,輕過一小段輕快的轉折,再引進主題,如果處理不當的話,聽來就不順暢。誰都會打三拍子,但奏華爾茲時如果這三拍長短相等就錯了,原則上第一拍是重音所在,應該比後兩拍長一點,才會產生一種韻律感。維也納人早已本能地體驗到華爾茲的節奏和韻律,外來人搞不好,就不對勁。我每次在家聽新年音樂會,每到華爾茲雙手就禁不住在空中畫弧,指揮起來,老婆說我窮過癮,一點不錯!看來我這輩子的指揮夢也只能到此境界了吧。
我最欣賞的一首華爾茲是甚麼?回答是:端看我的心情而定,但《春之聲》一定會使我快樂。然而真正令我感受到「深層」意義的卻不是史特勞斯的作品,而是拉威爾的《 La Valse》,這首名曲奏得好並不容易,但聽來過癮之至。拉威爾作此曲的靈感直接來自維也納的華爾茲傳統,但卻把它「解構」了,聽來像是一場夢魘,只見一對對衣冠華麗的仕女翩翩起舞,越跳越快,跳到最後,變得歇斯底里起來!這也是一種「懷舊」──從一個戰後的時空點回看戰前歌舞昇平的氣氛,但曲終夢醒,這美景早已一去不返了!恐怕只剩下一年一度的新年音樂會。
今年 2月 25/26日,香港小交響樂團將會演奏此曲。並配以舞蹈,此場音樂會的主題就叫作「如夢逝水年華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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